潮新闻 执笔 杨东 杨羽 张荣祖 编辑 沈爱群
编者按：近期，中国香港出台《稳定币条例》，如何在此基础上构建稳定币中国自主方案成为应对美元霸权的关键所在。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杨东教授等专家学者此前曾发表多篇稳定币相关文章，呼吁形成中国特色的稳定币治理机制，构建起更加公正的金融科技治理范式，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治理智慧对抗“美国霸权”的单边主义。本期，我们刊发其中一篇文章。
美国参议院6月17日通过了《指导与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以下简称“GENIUS法案”），鼓励以美元或美国资产为抵押的美元稳定币发行。2025年5月，中国香港《稳定币条例》刊宪生效，允许发行锚定港元、人民币等法定货币的稳定币。虽然《稳定币条例》通过和生效时间较“GENIUS法案”更早，但美元稳定币已占据稳定币市场先机，而且可能成为美国巩固其金融霸权的新工具。因此有必要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治理智慧对抗“美国霸权”的单边主义，形成中国特色的稳定币治理机制，构建起更加公正的金融科技治理范式。
国际稳定币的发展现状和法律规制
稳定币是加密货币的一种特殊类型，以区块链和分布式账本技术为基础进行发行和交易，以记账单位或经济价值储存的形式存在，与单一或一揽子资产锚定以维持价值稳定。依据锚定资产的不同，稳定币主要分为法定货币稳定币、加密货币稳定币、商品稳定币和算法稳定币四种类型，其中法定货币支持型稳定币占据主导地位，而算法稳定币由于价值体系脆弱较少被使用。
为避免稳定币可能带来的违法行为和系统性金融风险，全球主要司法管辖区近年密集出台针对稳定币的监管规则。除2025年美国通过的“GENIUS法案”和中国香港通过的《稳定币条例》，欧盟也于2023年4月先行通过《加密资产市场监管法案》(MiCA)，对稳定币牌照制度和运营管理作出了规定。2023年8月，新加坡发布了《稳定币监管框架》，明确了受监管的稳定币范围和发行人条件；2023年6月，日本修订《资金结算法》，将稳定币纳入日本金融厅监管，只有持牌银行、注册转账代理机构和信托公司才能发行稳定币。
美元霸权视角下稳定币的演变逻辑与影响
稳定币在2025年引发的全球现象级关注在2019年也曾出现。2019年6月，Facebook （现Meta）发布了天秤币（Libra），旨在发行超主权稳定币，采用类似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推出的特别提款权（SDR）锚定一篮子货币。然而，Libra超主权货币的设想与美元全球货币的利益存在天然冲突，最终被迫转变为仅锚定美元。尽管做出巨大妥协，Libra始终未能获得关键监管机构的许可，该项目已经实质停滞。Libra的失败充分说明，当与美国政策取向存在偏差时，即使是美国本土科技巨头发行的稳定币也无法得到有效发展，这无疑是美元霸权主义的一重体现。
Libra项目的失败并未终结稳定币的发展，反而加速了美国等金融创新友好型国家将稳定币纳入监管框架的进程。美国政界和金融监管机构逐渐意识到，与其一味禁止，不如通过立法来规范和引导这一新兴金融工具，使其服务于国家战略利益。“GENIUS法案”则是在美国政界积极支持加密货币发展的背景下通过的，明确美元是唯一可锚定的货币，核心是通过严谨的法律框架将已成气候的私营部门稳定币纳入现有金融监管体系。
“GENIUS法案”通过为美元稳定币建立清晰的合规路径，客观上巩固了美元在全球数字经济中的主导地位。法案提升了市场的透明度和安全性，吸引了更多传统金融机构入场，全球稳定币市场规模有望迅速扩张。届时，合规稳定币发行人将成为美国短期国债的重要买家，这不仅为美国政府提供了新的融资渠道，更将美元的影响力通过区块链网络延伸至全球每一个角落。
中国内地对虚拟货币采取严格禁止的监管立场。2021年中国人民银行等十部门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防范和处置虚拟货币交易炒作风险的通知》，将虚拟货币相关业务定性为非法金融活动，以稳定币在内的各类加密数字货币已无法在内地流通。而中国香港出台《稳定币条例》，及时跟上国际前沿立法的举措表明，“一国两制”的政治智慧赋予中国平衡金融创新和金融安全的制度空间，两地不同的法律制度使内地创新力量得以在香港彰显。
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稳定币竞争是“美国霸权”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两种不同治理立场在金融领域的新交锋。对稳定币议题的回应不仅是法治保障金融健康发展的必要，更是关于提供“全球公共品”的金融法治探索。
以“人类命运共同体”治理智慧统筹稳定币发展
基于中国内地防范金融风险、维护金融秩序的现实需求，不宜改变对虚拟货币的严格禁止措施。可立足于香港开放、专业的金融监管框架，支持、推动香港稳定币的监管和实践。
1.完善香港稳定币监管沙盒机制，打造数字资产创新国际高地
监管沙盒为金融科技创新提供一个可控的试验环境。内地与香港金融监管部门可开展深度合作，建立联合稳定币监管沙盒，充分利用香港在稳定币合规进程中积累的制度红利。合作的重点可聚焦于稳定币与数字人民币的衔接机制及相关技术标准的测试。将香港打造为稳定币发展的桥头堡，探索稳定币在支付、投资、信贷等领域的多样化服务，深化与国际领先数字资产机构的合作，并探索借助稳定币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新路径。
2.探索锚定离岸人民币和离岸国债的稳定币发行制度
美国稳定币监管的实质是将私人部门的创新转化为服务于美元霸权的工具。香港地区可探索与离岸人民币1：1锚定，以中国主权资产为核心储备的离岸人民币稳定币。离岸人民币稳定币的底层以高流动性的短期离岸人民币国债为主，辅之以现金及其他高信用等级资产。这一设计确保了币值的“硬挂钩”，提供了与合规美元稳定币同等级别的信用基础。将稳定币的发行与国债市场深度绑定，并将人民币以一种高效、低成本的方式输送到全球，形成“数字人民币区”的雏形。
在国内大循环中，离岸人民币稳定币可作为一种可编程的数字资产，在产业互联网、供应链金融等领域发挥作用，提升经济运行效率。它也为中国企业“走出去”提供本币计价和结算的便捷工具，降低汇率风险和交易成本。对共建“一带一路”，离岸人民币稳定币提供了一个绕开SWIFT和代理行体系的替代方案，用于双边贸易结算、项目投融资和本地支付，推动人民币国际化进程。
3.安全稳妥推进离岸人民币稳定币与数字人民币衔接
推出离岸人民币稳定币并非要替代或挑战数字人民币。将离岸人民币稳定币的发行与数字人民币体系相衔接，数字人民币作为央行直接负债，承担最终结算功能，确保国家对货币体系的绝对控制力。而离岸人民币稳定币则作为商业信用支持的数字资产，负责消费、贷款、投资等支付环境场景创新和生态建设。通过与数字人民币系统相衔接，离岸人民币稳定币得以成为人民币国际化的又一有力工具，与数字人民币一同组成我国重要的金融基础设施。
4.打造稳定币作为数据要素分配的流量入口
稳定币的兴起同时预示通过资产代币化将实体资产引入区块链。在“共票”的理论范式下，收益分配是激活数字时代价值创造活力的重要环节，基于智能合约的即时、自动化、低成本和条件化的价值转移是未来智能体间支付结算的必要路径。稳定币的可编程性从底层逻辑上实现了对共票范式的契合，并在数据成为生产要素的当下获得强信用支撑，从而允许其成为未来AGI时代的关键基础设施。因此，稳定币体系的完善，意味着提前把握未来时代的金融端口，进而构建智能化经济体系的关键基础设施。
5.输出“全球制度性公共品”的稳定币方案
美国的稳定币战略最终意图在于将美元稳定币系统作为传统金融基础设施以外的补充，继续扩张美元的影响力，维持美元在数字时代的支付垄断地位。构建以离岸人民币资产为基础的离岸人民币稳定币，是应对美国战略的必然选择。中国推出离岸人民币稳定币的终极目标，是要借此契机，向世界输出一套全新的金融治理方案，提供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全球金融公共产品。
离岸人民币稳定币为全球各国，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提供一个独立于美元体系之外的稳定、高效的金融基础设施。通过与新型数据信用体系的结合，致力于将数十亿被传统金融体系排斥在外的群体纳入全球数字经济。在治理结构上，可以探索建立一个由多个参与国央行和重要机构组成的治理联盟。通过开放技术标准、共享治理规则、共建生态系统，使之成为一个多方共建、利益共享的平台，而非由单一国家主导的工具。
（作者简介：杨东，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院长、区块链研究院执行院长；杨羽，中国人民大学区块链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张荣祖，中国人民大学区块链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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